校园星河76:1981年的小芳

作者:白沙海 时间 : 2020-05-28 10:16:20 阅读 : 839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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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的小芳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张照片: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微笑着注视着前方。仔细一看,会发现那微笑中包含着丝丝淡淡的哀愁。她仿佛刚刚被人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她虽然已站立在幸福的岸巅,但还在为刚才处于痛苦的深渊而惊悸。她忧郁的眼神缺乏表情,这不能怪她,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并非十全十美。

这张照片,是女孩在一封信中附寄来的。信上有这么一段话:“我现在也跟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直爽,对美丽的自然界的一切都充满希望,再不像以前那样子了。”

“以前”,以前是怎样的呢?我不禁忆起大学毕业前在嘉兴第四中学教育实习的一段经历。

 

(一)

 

1981年3月9日,我带领一个实习组来到嘉兴四中。我担任了初一(1)班的语文教学兼班主任。这天中午,我捧来一叠作文簿,也算是别具一格的“家访”吧。因为这学期头两次作文,《吃年夜饭》和《爸爸的童年》,都是关于学生家庭情况的。

在第二次作文中,我发现有一篇与众不同:不写爸爸,而是写妈妈。心里纳闷。这篇作文文笔不错,真挚感人,只叙述了妈妈儿时的痛苦生活。翻到封面一看:小芳。

我又翻看了《吃年夜饭》。大凡年夜饭,一家人总要团聚。别的同学,总要描述一番爸爸的言谈举止,唯独小芳只字不提父亲。

下面试录一段:

 

大年夜那天晚上,我和外婆放好了碗筷,妈妈笑盈盈地端出一只大盆子放到桌子上。盆子上用一只花边碗罩着。妈妈说:“小芳,今天给你烧了一个你特别喜欢的菜。”“什么菜?”“炒鱼。妈妈特地为你做的。”妈妈又说,“今年吃年夜饭我特别高兴。第一,你体育成绩从不及格到‘优’了,评上了三好学生。第二,我们住上了新房子。等到明年吃年夜饭,说不定我们还能看上电视。

 

乍一看,小芳的家庭还是幸福的。妈妈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但我想:两篇作文都没提到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我去找她,寻不着。问同坐的同学,也摇头不答。原班主任陈老师向我介绍:“小芳脾气有点怪,是个不大合群的三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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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转眼半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放午学后,我在教学楼走廊上叫住小芳,询问她这几天缺课的原因。

她疑惑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缄默不言。

陈老师在走廊上走过,看到我们僵持的样子,用她那温暖的手在小芳的肩头抚摸了一下,指着我说:“小芳,他是实习老师,新班主任朱老师。你有啥话,向朱老师说说吧!”

小芳的目光这才变得信任起来,说:“妈妈病了。我在医院服侍。”说完,低头按抚着水泥栏杆。

“什么病啊?”我问。“胃癌。”她淡淡地回答,眼睛转过去,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操场上一群群互相追逐嬉闹的无忧无虑的同学。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去年吃年夜饭不是好好的吗?我同时也吃惊,怎么这样严重的问题,小芳只轻描淡写地作答。

小芳告诉我,她妈妈的病已经看不好了。胃癌转移。这几天,外婆在家里请了缝纫师傅做“衣服”了。还说,她父母是九年前就离婚了的。

我不禁问道:“那你以后怎么生活呢?”“我妈妈说,有公司里抚养。”

我想了想,问:“你什么时候去医院,告诉我一声,我也去。”她说:“现在就去。”

见我要和她一起去看望她的妈妈,小芳就愈加信任了,话也多了。我问她有什么理想,她说想当技术员。她虽是语文课代表,但对数学更爱好。她告诉我,她妈妈别的没说,就叫她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当我鼓励她争取上大学时,她却说外婆不让上大学,连高中也不让读,说怕累坏身子。

正谈着,小芳说了声“到了”。这是嘉兴市第一人民医院。我跟着小芳,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里。小芳用手指指靠门口西边的那张床。我只见一张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额角上有很多皱纹,头发蓬松着。病人知道了我是小芳的老师,使劲地昂了昂头。我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免得吃力。病人干涸的眼眶里一下子充满了两汪泪水,闪了几闪就涌了出来。她忽然张嘴说:“老师,小芳没、没有父亲,我……”她没有说下去,但我早领会了。她指望老师日后多关照。我强忍住眼泪,点了点头,说:“小芳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我们会把她培养好的。”这时的小芳,木然地站在门边,没有眼泪,似乎也没有悲伤。她的眼泪也许早已哭干,也许她要做个强者,她不愿在大庭广众用泪水赢得别人的怜悯。也许外表不露声色正反衬了内心的极度悲痛。抑或悲哀的浪潮已经过去,感情的海反而像平静的港湾一样。我双眼向病人脸部注视良久,才慢慢移向整只病榻:病人的身子用白被子覆盖着,病榻左侧竖着一只挂盐水瓶的架子,架子上一大瓶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输进病人的身体。我伫立了一会儿,又安慰了病人几句,和小芳一道,步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

离别医院,我想,在我们这样的国家里,小芳的遭遇虽悲但不会惨,不会像她在作文中描述的妈妈的童年那样苦难。有阳光雨露的照育滋润,每个花苞都会幸福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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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些天,我一直忧虑不安。一走进初一(1)班教室,总要先朝小芳的位置瞧。小芳在,说明还没出事,心就放一下。但是,总有一股阴影笼罩在心头,一旦……怎么办呢?人们虽说“老师如父母”,但这是从培养和教育方面说的呀。生活问题总得靠父母。小小的小芳,父爱的滋味从没尝过,眼下母爱也将丧失!班上有个小姑娘问我:“朱老师,以后小芳成了孤儿,你收留不收留?”真叫我难以回答。我眼下还是个学生呢!以后,问题也复杂啦!我现在唯一能安慰小芳的是:好好保重身体。她中饭在学校食堂搭伙,我顿顿观察她买些什么菜,要她注意营养,尽量吃自己喜爱的菜,不要担心没有钱,船到桥门自会直。有一次,我看到食堂里有小芳爱吃的炒鱼,就多买了一盆,劝她别去排长队了。她固执地说:“不要,我自己买。”我哄她说:“这是我们一个实习老师多买的,你不接受,我们晚上只得吃冷的了。”她才勉强接受。见她吃得有点儿拘束,我就踱到了操场上。一会儿,她找到了我,把2角5分菜票硬塞给我,说:“给那位老师。”此后,我几次试图照顾她,但都遭“拒绝”。不幸的遭遇,母亲的宠爱,养成了她的任性。她仿佛已经很“老成”,对社会和人生的“半面”,极不信任,甚至仇视。世上真的好人有几个?妈妈是好人,父亲则“极坏极坏”,也许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坏的!她似乎已懂得“独立自主”的重要,欠人家的人情比欠金钱更难过。不久前,为了区区小事,和同班的表姐骂开。有一次,我找她谈话说:“你脾气不很好,有点儿任性。这也不能全怪你。那是特殊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环境决定的。世界上好人总是大多数,在我们国家里,可以说到处有亲人。特别是同学当中,彼此都应该是朋友,互相之间要谅解,要团结。”她表示,一定改正错误,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三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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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去医院探访后一星期,连续缺了两天课的小芳重来上学了。她面容憔悴,眼皮肿大,头扎白花,上身穿一件肥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不用说,这是她妈妈的遗物了。

应该去家访了。

一天傍晚,我和另两位实习生跟小芳来到本市南门水廊下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的一幢宿舍前。“这个就是。”随着小芳的指点,我们登上楼梯,跨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屋里一老一少:小芳的外婆和表姐。

听了外婆和表姐的诉说,我才对小芳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小芳这可怜的孩子,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受到父亲的嫌弃。其父横看竖看不顺眼,一天吃三顿,打六次。小姑娘看见父亲,怕得像老鼠见猫。所以常常寄在外婆家。四岁那年,表姐把她送回家,父亲一见,一把抢过来,打了几个耳光,就往地上摔。一下摔不死,接着再摔第二下……母亲闻声从房里奔出,夺过小姑娘。父亲仍不罢休,死命扳母亲的手指,随着一声惨叫,母亲的手指被扳断了,屋子里满地鲜血,像杀了鸡一样。后来到医院里缝了四针,才将指头接住。母亲至死手上还留着那伤疤。没有爱情的家庭是可悲的。丈夫不懂得爱情,不珍惜生活,不料理家庭,只知道吃喝玩乐,在那样的境况下生活的妻子,其痛苦更是难以想象。“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母亲坚决要求离婚,终于成功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外婆也搬来了(舅舅和第一个舅妈也是离婚的,第二个舅妈容不得婆婆)。三代人组成一家庭,三元钱一个月,租了九平方的旧屋子安生。

母亲本来还不至于这样早就离开人世。胃癌发现较及时,手术后八个多月身体一直较好,也许可以活到小芳长大成人。然而祸不单行:在单位分房问题上小芳母亲又经受了极大的磨难。

上一年度,公司里建造宿舍,小芳的母亲递交了申请,领导同意安排一套房子。但房子建成后,那个领导听说小芳的母亲患的是癌,就变了卦,不肯给房子了。小芳的母亲悲痛万分,宁死也要争取到。骂又没有用,大道理又讲不出。而她有的是悲愤和眼泪。她的“争取”方式就是在领导办公室痛哭,苦求,是眼泪像南湖水那样地流淌!为了分到房子,她整整哭了一个星期!她十五岁进公司,做了三十年活,群众关系不错。人们纷纷指责有关领导太不像话。有关领导慑于众愤,最后总算给了现在这么一个套间。

母亲死后,小芳的生活成了问题。为之奔走不息的只有比小芳大十岁的表姐。经过无数次的交涉,公司却一直只答应给五百元钱了断,认为小芳还有个父亲。那不配做父亲的父亲也早放出野火:“五百元钱!我来抚养好了。养她两年,好干活了。”但小芳母亲若泉下有灵,是绝不会答应的!她临终再三嘱托:“千万不能让小姑娘到‘他’那儿去!”小芳自己也发誓:“要我去,宁愿死!”多么可怜的孩子!多么倔强的姑娘!一般人家的孩子十四岁,还绕着妈妈膝盖撒欢呢,可是小芳却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奔走!前一天下午还跟着表姐到公司里“谈判”(“谈判”一词的涵义读初一的她还没有全然弄懂)。但谈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回到家里,小芳独自哭了半夜,怎么劝也劝不好。她说:“公司里不肯负责,大不了和妈妈一个样,死掉算了!”这样小的年纪,真好比未及开放的花苞,可是她心里却想着“死”、“死”!“救救小芳!”我的良心在呼唤!怎么救呢?假如是个孤儿倒也好办,我收留就我收留!我父母也一定会同意的。可横截里又出了个“父亲”,问题错综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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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实习结束了。4月1日中午,小芳和同学们到车站为我们送行。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她还悬而未决的生活问题,想到就要和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分别,我鼻子一阵酸。看到小芳和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计划放假后到我家乡白沙湾去玩的神态,我才感到些宽慰。如果说,小芳起先是一棵即将夭折的小苗,那么现在,又重新茁壮成长起来了。我坚信,有春风,有阳光,有温暖,苗儿终会开出鲜艳的花儿,结出丰硕的果。小芳啊,成长吧,你的未来是美好的,你的将来会幸福的!

 

我仔细地端详小芳的照片,我激动地阅读小芳的来信。从信中得知,我们那晚一起前去小芳家访问的两位同学也先后写信去,寄去了慰问品,勉励小芳坚强起来,顽强生活,刻苦学习,做英雄南湖的好女儿。小芳在信上告诉我:“‘父亲’厂里的领导已经表态说,不再让他胡闹下去了。”“自己的生活问题基本上处理好了,公司领导一定要按以前说的办,给我378元钱(母亲半年的工资)就从此不管了。想起这些,我非常难过。”“但想起了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无微不至地关怀我,我就增添的无穷的力量。我也相信,越是身处困难环境的人,越是要奋发向上,世界上在困难环境中成才的人有的是,让我也尽力做到吧!”信上还说:表姐和外婆同意她和几个同学到我家来欢度那“幸福的时刻”。并写道:“朱老师,我们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像对待女儿一样对待我们的,但我们不能在你家久留,准备玩两天就回到嘉兴。请你原谅。”小芳啊,你们来吧,来了我再想办法挽留,让你和你的同伴多住几天,我们再好好规划一下你的未来。反正我已毕业,呆在家里等分配通知,让我继续好好塑造你的心灵。

1981年3月28日初稿于嘉兴        

1981年7月28日修改于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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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啦(续篇)

   

1988年10月2日晚上,我和一位小朋友一道寻访到嘉兴南门头小芳的家。

通往小芳家的小街依旧。小芳家里厨房里传出盥洗声。昏黄的电灯光中依稀可辨那熟悉的身影。

“小芳!”我喊了一声。

“朱老师!”,小芳转过身,也脱口道。

我们前一天见了面,那晚依约而至?并不,那晚我是不速之客。

我们八年前相识一别也已……如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所说:“八年啦!”

八年前的春天,我和我的同学们毕业实习,我被安排在嘉兴四中,小芳在四中上初一。

那是小芳最不幸的年头。那年她母亲患了癌症,在嘉兴一院病榻上弥留之际,我去见了这位多灾多难的家长一面。彼时小芳有点麻木,呆呆地看着她母亲。没有眼泪,仿佛也没有悲伤,也许她的眼泪早哭干了!她母亲眼眶里到流动着泪水,知道我们是老师(不知道我们是实习老师),说了一句,“小芳……托给老师了……”

小芳、外婆、母亲,三口之家,拦腰断了大梁,她父母早年离异了。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以“未及开放的花苞”为题写成一文,呼吁社会向小芳伸出援助之手。

小芳的生父再婚后,经常跟第二任妻子吵架。小芳的母亲过世后,其父传来话:愿意负担女儿的生活费用,但小芳很倔强,一时不肯与生父相认,我怎么劝都不听。幸亏她有一个好表姐,三天两头给小芳祖孙俩送去温暖。

实习期满了,我们离开了嘉兴四中,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学生,离开了命运多舛的小芳。此后,我跟她通信不断。当年,节假日有时也去嘉兴看望。我把小芳的经历讲给我家里人听,她们也很同情。我父亲那是担任生产队干部,一次出差到嘉兴,也寻到小芳家里。这年暑假,小芳邀请了她两个同学,远道到我家来,欣赏了我家的青梁瓦屋,畅饮了清冽甘甜的井水,还到田头玩乐,又表演了一个小麦和韭菜的故事。

我很想在生活上也帮助小芳。有一次,我将一稿费寄去,被退了回来。她说,有表姐在,有母亲生前的单位,她不缺钱用。确实,她缺少的是父母之爱,天伦之乐,那是金钱无法替代的。后来听说她祖母也过世了,她父亲想方设法接近和亲近小芳,终于,小芳终于同意接受他的资助。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因故中断了联系。八年后的那一天,我乘出差之便看望了惦记八年的小芳。也许因为有我的小朋友在旁的缘故,小芳有点儿拘束,我问她答,正襟危坐,双眼看鼻尖,鼻尖对膝盖,膝盖并拢排排坐。后来她写来长信,说那天我突然登门,令她又惊又喜。她说读高二时终于和父亲相认,父亲待她非常好,在他力所及的范围内,小芳要什么,父亲就会给什么。小芳也看出,父亲跟母亲的离异,给他带来无法忘却的痛苦,因而脸上难得见笑容。现在父亲也在准备女儿的嫁妆,可小芳使许多追求者失望,她在信上感叹:“当今社会,真正的男子汉太少了!”还说:“找了男朋友,整天泡在一起,很不自在,很不自由。”

我想:“真正的男子汉太少”是真的,“找了男朋友泡在一起不自由”,这或许是她八年来茕茕孑立而对生活造成的误解?或许是她至今仍想起母亲的一生而后怕?

1988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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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很多年以后,我得知小芳和我亲戚的亲戚成了同事,都在嘉兴一家国企工作。再后来,听说小芳和一位优秀的企业家成了家,我深深地为她祝福。现在我们假如不期而遇,不知道彼此是否还能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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